This is a heart wrenching story about being alienated by those closest and most trusted— parents, and how one learns to regain faith in love while combatting a series of detrimental issues including death, a parent’s infidelity, and society’s gaze urging for conformity. People change- even the people you think love you.
Author: William Bai
Captioner: Jianing Zhou
Editing and Layout: Camille
Style and proof-reading: Emie
(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自我认知性别为男)
住在江边已经有些年头了。白天这里往外望就可以看到江,还有江边很繁忙的车辆与行人,江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往东奔涌。刚搬来的时候每晚的风声都会很大,偶尔潮水拍岸的声音也能够听见。我那时候还很小,这样的声响常使我难以入睡,于是我妈就会进到我房间里陪我,等我入睡之后再很小心地走出去。到后来风声啊水声啊也就渐渐听不见了。
一切记忆应该就是从搬来这里之后才慢慢在我的脑海里谱成体系的。小时候外公外婆常会和我说我出生之前的一些事情,老一辈的人似乎都很热衷于此。一讲到我爸妈势必会讲到有一次我爸喝酒之后在酒桌旁骂我妈,把我妈推出门外的事。我一开始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的。记忆里我爸妈常常冷战,但很少真正吵起来。他们平时很和睦,但也有可能是相见的时间太少的缘故,我爸整天在外面忙他嘴里常念叨着的工作与应酬,我妈则应我爸的要求待在家里辅导我的学业,也就非常顺便地包揽家务。但我对他们的婚姻充满信任,一人赚钱,一人操持家务,无比坚实可靠的中国传统家庭结构,哪怕是冷战我想兴许也只是小吵怡情过后的冷静而已。
唯一一次吵,当然也就是最凶的一次,发生在我十岁那年,也就是那天我看见我爸把我妈摁在墙上骂,而我妈则昂着头用很愤怒的目光瞪着他。我坐在沙发上盯着欢乐的电视荧幕,我哥在爸妈中间很忙乱地劝架。视线终竟模糊的那一刻,我知道有人对这个结构是不满的。有人已经难以忍受了。但是没有人说。只有人在说对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无理取闹的人。只有很悲愤的呐喊。一切便又在数日之后顺理成章地走回原本的轨道。那个晚上头骨被撞在鞋柜上的声音就彻底碎裂在江声滚滚里。
成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开车停在江边。下车之后她拿着我的手机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没有。她又问我是不是表白了,我没有回答她。我妈眼睛瞬间变得很红。我算不上是体贴的孝子,在安慰人这桩事上我也十分外行。我连忙把目光投向江水。在这里,江水和江风可以掩盖掉很多东西,因为水很快,因为风很响,因为人会流泪。她又说是不是和他表白的,我在那一刻开始后悔将手机密码告诉我妈,但是我点点头,好像这水和风里人做出什么样大胆的事情都是合理的。但是这表白并不合理,我妈这么说。我问她为什么喜欢不可以表白,两个人要是互相喜欢不就在一起了吗?我妈说哪怕他同意了也不行。
那天之后我妈开始抽烟。她开始读《第二性》。
我曾无数次乞求我妈不要抽烟,但她说她抽几根不要紧,你爸抽了二十年,每天一包,不是照样生龙活虎力能扛鼎。我爸也会劝,但似乎真的也和我一样束手无策。也是在那天之后我意识到原来互相喜欢的两个人真的也会存在距离,而且这距离比江的此岸到彼岸的距离更远,更加难以填平。可这是令人费解的。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次觉得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头的滋味,那是一种真正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受。就是那一份觉得,让我觉得这茫茫的人世间居然还有这样令人惊喜且恐慌的情感。而我想这种情感是自由的,不是人为框定出来的情感。不自由的情感太多了,自由的感觉也终归如冷风入侵令人警醒。烟一根一根的燃起,又被捻灭,灰蓝的烟尘混杂着尼古丁也一天天从窗口往外飘,我妈的病在通知书落在我爸手里的那一刻终于变成了一个难以挽回的预言。
我爸接我回家的那天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也在抽烟。窗外的阳光从未在那年的雨季里那么灿烂过,稀有的阳光闻所未闻般照在车窗上,也就停在了车窗上,同时也就很长久地留在他的车上了。我问我爸为什么不化疗,我爸说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你妈说算了吧。我没问为什么就算了,算不算不是我说了算。
葬礼上的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一个各种意义上都难以被饶恕的罪人。我很笃定我妈死于我的不孝,死于我那样第一次的表白,死于她因我而开始的慢性自杀。于是我在葬礼的草坪上哭,阳光很不着调地温暖着我的脊背,我不知道究竟温暖我的该是什么。那天全场的哭声只有我的最响亮,亲戚好友的眼泪全让我哭尽了,我这算是一种弥补吗?外公搂着我,外婆帮我擦眼泪,安慰我。
第二天晚上给我喜欢的人发消息说我妈去世了,他很慌张地给我拨了好几个电话,全被我摁掉了,我和他说江边见吧。
晚上的江水当然不是宁静的,正如岸边无数幢幢的灯影之间也从来毫无宁静可言。但无比安全的夜空下,沉默的大桥亮着黄色的灯光,车辆随着渐次浓重的夜色变得零星。他来的时候在下小雨,他把一把伞递给我。我在那一刻再一次泣不成声。我从未体会过和喜欢的人交往的感觉,面对一个喜欢却不能在一起的人我便更加无助。
他比我大两岁,在本地念大学,我还在高三挣扎于过于冗长的学时里。但是他被家里管得很严,谈恋爱在高中毕业后更是立刻上升为头号大事。
他在家里宣布恋爱的那天,没有人吵架,没有人说话,也不再会有人说话。他妈妈隐忍着离开了家,然后在跨江大桥上从此消失。他爸爸每天早上出门前锁好家里所有的门窗,每天凌晨才回家。没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会期待他该如何在传统道德范式里完成默示的使命。彼时他已经抑郁症三年。
我发现情感又是不自由的。而夜晚的人是赤裸的,夜晚是人们的心离得最近的时刻。白天人们常常会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相爱的人不能相爱,不相爱的人却能成为家长里短中举案齐眉的佳话。我不明白大人究竟会靠什么样的感情连接彼此,是很古老很传统的宗族血缘吗?一段结识后再难下狠心绝交的友情?还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他过来牵我的手,难道是这种情感吗?人们究竟能不能不为别的,而只为爱而在一起呢?
我妈葬礼结束的当天我爸就坐飞机去了加拿大。他说他要出差。加拿大离中国有多远?直线距离九千三百八十五公里,飞机十几个小时的距离。
这十几个小时之后,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多久,和谁去的,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听说是和一个女人去的。
那他们又是什么样的情感呢?
他会不会也像对待我妈一样对待那个女人呢?
我并不是很想知道。我只是听说了我爸办理了移民手续,连夜带走了许多东西,也留下了许多东西,比如他亲手打造的,但早就无人看护的几盆植物。他没有选择和这里的一切说再见——家里的家具是我爸坚持要买的,百叶窗是我爸坚持要装的,我妈选择的米白色沙发也是他坚持要换掉的,换成了更加中式古风的红木材质。冰箱里我妈做的剩下来的菜还在,放到微波炉里热一下还可以配饭吃。节俭总是没错的。男人走之后家里冷清了许多,或者更确切地,是我妈走之后家里变冷清了。每天家里都会有很多风从北边的窗户灌进来,再从南面的阳台出去,夜晚江声也再次喧闹地出现在耳际了。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手掌心第一次有了别人的温度。眼泪似乎又要流下来,我便索性放开了在哭。他走过来抱着我。那一刻我想起我妈说过我们现在的爱情都是不可靠的,不过多久两人便会分道扬镳。我还听大人说,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伴侣才会真正厮守到白头。所以牵引彼此的是什么呢?是在风浪里彼此帮助的恩情吗?是不舍,还是说只是不忍心呢?我依旧不愿知道真相。夜里两个赤裸的人相拥在江边,两颗心至少在此刻为彼此而剧烈地跳动过,是不是就够了呢?
我是知道有个英国作家写过很凄美的爱情故事的。我感觉多的是凄美,甚至美都算不上,更不要说有真正的爱情了。在无数个思念于朝朝暮暮的爱情里,有多少人会是甘愿刺穿胸膛染红玫瑰?我总觉得我应该是有这样的潜质的。
后来他牵着我的手沿着江边走,直到天边的光线慢慢从江水的尽头释放。这个城市的第一辆滨江巴士始发,我和他上了车。他又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也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问我要回家吗,我说不要。我的心里忽然萌生了很罕见也很不合时宜的欢愉。我觉得很多事情其实是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哪怕真的最后落到的那一步田地会是死亡,会是诀别,好像也是在成人的世界里很正常很普遍的现象。我看到一站又一站有人上了车,也有人下车,有一个人上车的,有两个人一起上车的,下车也是如此。
我很用力地用目光想要找出无数陌生人之间的联系——他们对待彼此友善、尊重、语气平和,眼神干净没有杂质。但是我又想到了我妈,还有我爸,还有很遥远很遥远的距离,我的手松开了。无数人有无数人之间的距离,那样的距离是不会因关系的远近而弥合的。我发现每个人都是十分不幸的。不幸的事情有很多,它们是昼伏夜出惹人倾听的昆虫。我不能够理解,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每一张面貌都如同缓缓升起的太阳焕然一新,似乎从没有任何的不幸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可是我知道应该不是这样。我也知道曾有个人说最公平的是太阳。而不公平的是什么呢?更多的不幸在更多的人体内传播成流行的风向。我非众人,这也就昭示着我感知他人生命的能力已经在漫长的距离里丧失其存在的可能性。
于是他就很小心地牵着我的一个手指头,然后继续陪着我坐车。我把头望向车窗外。那个作家还把天空形容为languid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时刻。天光真的有在越来越亮,离上车地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我不知道坐到终点站还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我只看到languid的天空里飞舞虚假的幸运和爱情,天上的白云慢慢地在蓝色的天空里显现,然后看到他们在光里聚合如垒垒白骨。/
注:灵感来源于许多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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