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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42 | Opinion: Song of Youth – Contemporary Women, Literature & Revolution

Author: 刺槐

Layout: 七依

Editor: Elleza



纵观以男性视角构建的漫漫文学史,人们对于心灵成长的探索、精神家园的追求从未停止,我们看着作家笔下的一位位男主人公读书治学、成家立业、行走天下、锤炼思想,却难以看到写作者们对女性心灵探索的跟踪与描绘。女主人公的故事中往往爱情为大,贤妻良母是她们的人生标杆,而她们的悲剧既不是未能成就事业,也不是完不成对自我的界定,而是被男人和他们的世界所抛弃。

随着现代主义与女性文学的发展,性别单一的文学世界被推翻重构,女性力图参与到更广阔的社会当中,并探索更深刻的内心世界。在中西方女性主义著作中,都无一例外地涵盖了对人格独立、自由恋爱、传统男性事业的追求,然而,这些文本往往停留在个人层面,为两性爱情、家庭伦理而束缚。一方面,在战争、革命等宏大主题下,女性角色仍退守传统身份抑或缺席,一方面,对于灵魂的最终解放、人生的最终意义的找寻,往往如同伍尔夫在《出航》中所描写的那样无疾而终,面对茫茫大海却只能回归此岸,出世——死亡,化为「最后的雾」,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对于女性而言,她们不是要找寻精神家园,而是同驱逐了她们的家园和解,与此同时力图回归把她们排除在外的世界,因此,为女性文学寻找新的突破,成为了现代世界的难题。在探索自身成长的过程中,女性当真能够坚定不移、心无芥蒂地踏上男性世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道路吗?

在近代中国,西方进步思潮涌入,动荡的、不断变革的社会为性别身份重构、女性参与提供了更多可能,女性主义与女性文学也随之发展。在变革之中,人们看到了一种「新女性」的诞生:革命的女性。她们挣脱了琐碎家庭的桎梏,接受了新潮的思想教育,参与到政治讨论与社会建设当中去,这样的女性似乎是全新的,是所有人未曾预料到的。对于革命女性的书写,能否为女性的解放和女性文学的发展做出贡献,这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亟待探索的领域。

杨沫的《青春之歌》出版于1958年,故事背景在20世纪30年代,女主人公林道静逃离压抑封建的家庭,独自一人来到北京谋生。经历一系列磨难之后,道静接触了先进的革命思想,逐渐坚定了自己的思想和道路,投身于革命与救亡运动。道静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所遇人物和思想转变,均忠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细腻的心理描写也为我们展现了道静作为革命女性独特的内心处境。这部洋洋洒洒50万字的小说是中国近代女性革命文学不断发展与完善的里程碑之作,道静也成为无数革命女性形象的集大成者。因此今天笔者将以这部作品为楔子,回溯近代史中对于革命女性的书写。


当我们歌颂巾帼英雄时,我们忽略了什么? 在古代,女子遵守「三从四德」,受拘束于家庭,行为举止和生活空间都受到很大的限制。为国从军、冲锋陷阵通常是专属于男人的事情,在战争中,女性退守后方,提供默默的支持,她们的贡献出现在描绘苦难的文本中,而歌颂功勋时,她们往往像影子一般褪去了。不过,仍有少数女性成为例外,如花木兰、穆桂英,她们勇敢无畏、首当其冲,展现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然而在这些振奋人心的故事背后,缺乏进一步的思考。女性征战沙场,尽管证明了她们的能力,但究其原因是男性人才短缺,女性是不得已的替补;女战士们往往女扮男装、抹去自己原本的女性气质,她们的性别认同是否变化动摇、她们的社会角色如何变化,这些问题却从来不在讨论之中。事实上,当出征归来,女人们都要「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回归传统的女人身份,回到千年不变的男耕女织、男外女内的生活。充满矛盾地,这些故事,如同荒漠中几粒失落的种子,一方面证明了女子拥有和男人一样统领千军的能力,另一方面却丝毫不能撼动两性的刻板分工、为女性带来任何程度的解放。因此,并非简单将女性与战争和革命联系起来便能跳出桎梏、带来进步,我们需要做的,是全面考察女性与家庭、社会、革命、国家的关系,而这些关系,又因为这些名词在近代的含义被不断刷新而变化着。


革命的定义是:一份解决危机、拯救同胞的民族国家的整体性计划。随着近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变化和西方「天赋人权」观的传入,女性有望借助男性主流话语找回自身的主体性。例如,在法国大革命时期,‘fraternité’ 一词原指「兄弟之爱」,但转译为「博爱」后,这一词汇在中国土地上具有了不同的意义。革命女性的诞生,标志着新时代人们对现代女性、现代两性关系的全新想象。


在对新时代女性的描绘中,男性往往试图为女性代言,女性成为男性世界创造的象征。女角色的生理特质令他们联想到母亲的角色,进一步联想到社会生产与革命果实;女性在战争动乱中因饱受苦难而憔悴的外表,令他们联想到被炮火轰炸后满目疮痍的家园;被劫掠、性侵的女性,则让他们想到未能守护的、丢失的国土。作为象征的女性形象,在革命文学发展初期屡见不鲜。例如萧军笔下的李七嫂,便是「失落的家园」的象征:家中被洗劫一空,两个孩子惨死,最后为革命部队带走,开启新的生活。而在孙犁的《荷花淀》中,水生嫂的形象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从被守护者转变为家园的守护者,正如母亲守卫自己的孩子。只不过,这部分女性形象跳出了家庭的权威框架,她们的孩子,是整个悲惨世界中的无辜孩童、人民子弟。尽管如此,她们与革命的关系往往也通过丈夫和其他男性作为转接的桥梁,在工作的分配中,她们仍然专干传统女性的活计。在男性作家笔下,女性既被赋予了社会生产的期望,也颠扑不破长久以来的性别规范。 在《青春之歌》中,我们不难从林道静和余永泽的恋爱关系中看见这一点:起初,道静不愿委身狡诈的村镇领导,怒而对峙位高权重的校长,宁可跳海也不接受他们的羞辱。她坚毅的性格、高洁的品行和独立的思想吸引了余永泽,他对这样一位新女性十分满意,一见倾心;然而,在二人确立关系之后,余永泽不愿道静离开去寻找工作、接触革命,而希望尽早成婚,步入安稳的生活,每当道静与他交谈,他便从文学艺术漫漫谈起,用言语的浪漫使她不得不沉默。如果不能看破这层罗曼史骗局,道静将永远无法走出那一方小世界、展开属于自己的人生。


既然谈到恋爱,我们也不妨看看恋爱-革命的二元并立书写现象。近代革命文学中,革命线与爱情线往往并驾齐驱,对革命女性而言,同一位先进的革命知识分子结合是她最理想的选择。然而,从林余的恋情里,我们不难看出掩藏在异性恋爱之下的权力失衡。这也就相当程度上展现了女性解放的一个悖论,也即女性在革命中的被动性。女性参与革命的动机与男性有所不同,她们往往有逃离家庭、逃离包办婚姻的需求,不愿重蹈母辈的悲剧。道静身无分文地半夜逃离家庭,便是因为发现了旧社会对待女子的残酷真相:她的母亲是被拐卖的女奴,生下孩子后便被赶到大街上,而她尽管已被大学录取,却被父亲扣留家中,为了体面地嫁出去换取一笔不菲彩礼。 这些阴差阳错走上革命道路的女性,既不是意识形态的持有者和践行者,也没有以己之力改造社会的欲望。因此女性接触革命之后,将会试图在革命队伍中寻找新的恋爱对象:这对象不仅(在一些作家看来)可以指引、带领她走上革命道路,同时革命恋爱也可以视作对革命的忠贞和对道德追求的满足。在革命恋爱关系中,双方不耽溺于情色享乐,而是以共同奋斗作为相处准则,甚至刻意禁欲守贞,将对伴侣的「忠贞」视为对国家、对革命的「忠贞」的一种形式。这种忠贞理想化了彼此,理想化了革命,也理想化了未来。在自由恋爱本身而不是伴侣身上,革命女性看见了自由与理性的崇高光辉,在恋爱中,她们可以无视官僚的压迫、无视日常的俗事,追求身体与心灵的双重解放。 然而,以上这些革命恋爱的特质,唯有在恋爱与革命共同走向胜利结局时才能得到完美的演绎。一方面在情爱关系中,女性难以占据主体地位;另一方面在革命关系中,女性面临被边缘化、刻板化的命运,同样也难以达到她们理想中的状况。在有限的历史阶段中,我们不难看见革命女性对于革命恋爱的期许随时间发展而落空、化为虚妄,事实上,当革命女性角色被要求在身体和心灵两个层面保持纯贞、同时满足革命伦理和性别伦理时,她们的自由已经受限,她们的主体性已然失落。


精神的出走与入航 革命女性的求索道路中,往往同时包含了娜拉式的「出走」——从家庭和旧社会毅然逃离,也面临着蕾切尔不曾完成的「入航」——进入更广大的队伍和新社会。出走已属不易,入航更加困难,这表明女性们不仅要挣脱困厄,还要找寻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在革命女性文学探索初期,众多作品表现了这样一种「无意义」的悲哀:面对社会变革,女性不能向男性学习融入特定的社会角色,除却所谓爱情,她们往往一无所有。随着马列主义思想的传入,革命女性开始搭建她们入航的港口。这一时期的诸多作家,如丁玲、茅盾、谢婉莹,都在他们的作品中融入了这一构想:公共生产是如此重要,使女性的参与迫在眉睫;而家庭的束缚和经济的不独立,无疑在威胁到女性劳动的同时威胁了社会生产。 到了30年代后期,对革命女性的刻画走向了新阶段,与民族主义紧密结合,革命,成为了女性参与社会生产的重要途径。此时,革命女性的入航港口已然明确,不可动摇,那便是为国家和民族奉献自己,牺牲小我,打破传统,完成自我价值的升华。到了《青春之歌》时期,革命女性的使命已经变得沉重和具体,正如参与革命的男性一样。道静参与游行、游说校园、深入乡村、狱中忍耐,她和自古以来所有成长小说的男性主人公一样,经历了一次完整、丰满的成长。革命女性形象充满了进步性,为后世女性文学提供了指导和更多可能。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不难想到,这样一座「港口」说到底也不过是将女性服务的对象从家中的男性升华为民族国家,暂不提精神寄托的正当性,女性实际处境的困厄又如何通过对革命女性的书写得到了改善?革命女性为社会女性观注入了丰富的内涵,然而我们所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不被孤立的、牢固的主体性同盟,也即女性革命任重而道远的道路。

一个新社会呼吁两性的平等。在革命年代,人们对于性别平等的全部认知便是尽力抹消性别差距,减少工作上的歧视,使两性气质不断靠近。然而实质上,这种气质合一指的是女性的「去女性化」,即向男性学习和接近。这种去女性化体现了革命女性坚毅的性格,帮助她们脱离了一些传统的桎梏,也更多地体现了女性的健康、阳光之美。女孩们不必总是端庄、贤淑,她们可以大踏步地走路,也可以慷慨激昂地在会议上与人辩论。对于女角色的描写,也不再限于只写曼妙的身姿、洁白的胸脯一类,而更加注重于和人物形象的融合。例如在《青春之歌》中,对道静的素描寥寥几笔便勾勒完毕;但随着剧情推进,每一次道静的心理产生较大的波动起伏,作者总会细细描写她的眼睛:或明亮,或黯淡,时而迸发出火焰一般的愤怒,时而又流露出灯塔般的坚定。这种描写方式与书中的其他男性人物趋同,均为了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思想发展起到辅助作用,而不再拘泥于女性角色表面带来的视觉效果和性刺激。 但是需要明白「去女性化」与「去性化」终究不同,「去性化」帮助我们看到女性身上未被发现的价值与光芒,而「去女性化」是二元的,它默认男性气质是好的、积极的,女性气质则是腐朽的、遭唾弃的。妩媚、长发、穿旗袍的女性为人所看不起,而为了跟上女性化的潮流,作者们有时矫枉过正,将笔下的女角色完全刻画成男人的模样:粗硬的短发,大嗓门,豪放不羁的好汉式性格,力大无穷的身躯。在许多男性视角的作品里,这样一种去女性化又成了男人们肆意划定择偶标准、炫耀自己拥有新思想的工具:「一个是平平无奇的眼镜女生,一个是面容姣好的富家小姐;可眼镜女孩到底读过书,拥有新思想,在我看来,她倒比那原本更让我心跳的小姐还要吸引我呢!」这样的叙述随处可见。「去女性化」不仅没有使得女性摆脱男性的审视,正相反,女孩们为了打破性别桎梏做出的努力又一次沦为对男性的取悦。如果不能构建属于女性的视角,挖掘真正的「女性气质」,找回女性在文本中的主体地位,再多的「去女性化」也不能帮助女性走出她们的困境。


总结 本文从几个不同角度浅析了近代文学中的革命女性形象,展示了女性文学在一段特殊时期中的发展过程。或许在现代人看来,这些女性角色并不具有什么进步性:她们过于理想化、二元化,她们的抗争之路上充满了妥协,她们火花四溅的思想中,充满了被填塞进去的种种理想、主义和意识形态。不过,当我们能从过去的叙事中找出缺陷与弊病,看见写作者们寻求突破时遭遇的种种桎梏与困难,也正意味着我们已经从过去的这些尝试中取得了成果,而不曾停下求索的脚步。女性是写作者、是角色、是读者,我们写下,我们「要用自己的声音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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