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Ariel Wu, Dora Ye, Xixi
Layout: Zona Zhou
Editor: Zona Zhou
小时候,奚溪每年寒暑假都是在大东北的冰天雪地中度过的。像许多其他东北的家庭一样,为了应对凛冽的寒冬,对于她的家庭,唠嗑是一门必不可少的艺术。
「我妈家其实是一个更加放松,更加愉悦的这么一个家庭环境,所以我小时候也很愿意跟我妈家这边一起过年。」奚溪说。奚溪母亲的母系家庭洋溢着一种与刻板印象截然相反的坦率与诚实,在林海雪原的大东北闪烁着橘黄色的灼热火光;而父亲在南方的农民家庭相对内敛含蓄,在江南的桃红柳绿中显得沉默而儒雅。刻板印象中东北男儿的豪爽与江南女子的温婉被交换重叠,这似乎象征着一种性别角色的倒置。
尽管出生于母系家庭,性别观念和刻板印象仍然在奚溪的童年中留下了脚步。小时候奚溪留的是长头发,因此多次被大姨要求把头发剪掉,因为「长头发见识短」;妈妈告诉奚溪要多跟男生交朋友,因为他们「心胸宽广」。「她们并不是什么女权主义的先驱,」她说,「甚至,很多时候,我需要回去改正我妈的一些不正确的性别观念。」
奚溪原本就读于一所公立中学。面对高中文理分班这一艰难的抉择,奚溪有些纠结:理科成绩优异的她,仍旧热爱着文科。为了能拥抱更多的可能性,解锁更多的未来并不被确定性所束缚,奚溪决定孤身前往美国的一所私立高中读书。
来到美国,奚溪感受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强烈的文化冲击。篆刻在空气中不成文的规矩,公共场合里交缠的暗语,都让奚溪感到无比震惊。
「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之后,你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观察和学习。」光洁无痕的外立面下,是大理石中嵌满灰泥、布满蛛网的裂缝。「平时看着几个人在一起挺开心的,私底下互相却会说彼此的坏话。」像《贱女孩》里身穿毛茸茸粉色外套的金发甜心们一样,事实并不是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的。
因为英语说得并不连贯,奚溪近乎是被当作隐形人看待。因此,坐在角落里的她常常会截取到只言片语的八卦。「这个话是当着我的面可以说的吗?」她笑着说。
在荷尔蒙到处乱窜的青春期,隐现的男性凝视经常能够激发女生之间频繁的矛盾,鸡毛蒜皮的斗争,和勾心斗角的戏剧化对峙。因此,高中毕业时考入著名女子文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的奚溪难免有些担忧,「学校只有一半的学生是女生的时候就这样了,那要全都是女生是不是很可怕?」
奚溪的担心是多余的。进入Wellesley之后,奚溪不禁感叹,「这所学校实在是太适合我了!」 不仅如此,她对女校起初的刻板印象也被完全颠覆了。奚溪意识到,在这里,性别将不再定义个性。她们并不是被操纵的舞台木偶,在禁锢下的楚门的世界进行冰冷的狂欢,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在Wellesley这样一个伊甸园一般温暖充盈的氛围下,女性不再被限制于二元化的巢窝中。她们探索自己的身份,拥抱自己的独一无二,并初步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观。
「在这样一个以女性为主的环境,你就不会去想你的性别身份。你不会去担心,作为一个女性,会不会不能去争取这些所谓有领导力的职位。」奚溪说,女性能毫不收敛地去争取机会,担任团队中的领袖,在男性集中的STEM学科领域中大放异彩。她还说,在Wellesley,你不需要很早确定自己的专业。理科与工科,文科与社科,都有机会探索。
「但Wellesley并不是一个 「封闭式的女子监狱」」奚溪说。学校从未隔绝学生和男性的接触。「如果想认识更多男性的话,可以离开学校去跟波士顿地区的各个大学的人去社交。」Wellesley和许多附近的藤校,比如MIT,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毕业后,奚溪在波士顿工作了三年。2020年底,她回到中国,在一个智库机构做能源和气候相关的政策分析与建模。奚溪的团队是以女性为主导的;再加上团队成员多样化的背景与年龄, 团队的气氛是极其包容而和谐的。女性不再被传统职场中「调和者」的身份所压迫,而是得以从从属地位的镣铐中解放出来,自己定义在团队里的角色。女性团队所带来的的同理心、换位思考与灵活变通使得团队沟通极度高效。「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大家其实很容易沟通,也不会有人去对彼此产生误解。」
不仅如此,团队成员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的亲近。「大家之间的沟通不仅仅是在工作上的,也有很多生活上的沟通和交流。」面对生活中的欢乐,女生们会一起狂笑;遇到生活上的苦恼,她们也能互诉衷肠,像一个家庭一样,亲密且没有距离感。
谈到在国外工作的经验,奚溪说到:「相比起中国职场,在美国的职场中,我更需要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为自己争取工作机会。但是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个性别的问题,可能更多是一个文化的问题。」奚溪逐渐意识到,如果不提出要求,不为自己的想法发声,她就没有办法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因此,每当碰到新的机会,她总是努力钻研,掌握诀窍;因为只有争取到机会之后,她在职场上才会有更多的发展可能。
奚溪在职场里并不喜爱拐弯抹角的影射。性格比较“aggressive” 的她认为,在与同事讨论涉及专业领域的话题时,性别身份应该是没有什么所谓的。「但 Aggressive 这个词有时会听起来非常负面。我听到了以后我就会觉得好像是被批评了一样。」
的确,有些声音似乎在说女性应当是贤良而温顺的下属,而不是有野心和进取心的强硬派。她们应当是谦逊而温和的,听从团队其他人的指令就足够了。即使是在表达观点时,女性也更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需要更加委婉、「有技巧的」地表达自己。职场上的她们,彷佛都被迫披上伪装。
回国工作的奚溪,由于要和各种各样的人合作,只得寻找一个平衡点。她不愿太温顺,但也不能太强硬。「在这些情况下,我知道他们对于我的期望是什么样的,那我就会扮演好他们期望我做的这个角色。这样对我的工作有更大的帮助。」
然而,这个社会总是有太多不现实或矛盾的期望。小时候,因为嗓门大,奚溪被小学老师选为纪律委员。尽管如此,所有老师给奚溪写的评语都是:什么都好,就是声音太大,应该淑女一点。长大后的奚溪便很疑惑,「你让我管纪律的时候,你就没有嫌我吵呀。」
现在的女性不仅需要做经济独立「新时代女性」,扮演传统男性角色;还要尽力做一个「好妈妈,好妻子」,迎合社会对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从某种程度来说,现在的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是很多方面的」,奚溪说道。
「回国以后在我们的办公室里面,虽然我们都是女性,但是我其实非常会注意到我们的女性身份。」这样的自我意识或许源自于中国女性典型的相互依赖式的相处模式 —— 小姐妹手拉手去上厕所,出门一起吃饭。相比于这种姊妹般甜蜜亲昵的亲近感,在美国工作的女性之间更加疏离冷淡,相处模式更加独立,肢体上也没有过多的接触。
不仅如此,奚溪发现国内女性对于外貌的关注度是极高的。分别的好朋友们第一次见面说的话竟是「你又瘦了!」你又胖了!」。尽管这些话的原意是友好的,它们似乎说明了女性为了迎合社会对于女性躯体和特征之期盼所付出的自我意愿。根深蒂固的 「白幼瘦」审美已经根植于心中,像杂草一样丛生于心底。她们努力扑棱去存活于荆棘遍布的玫瑰丛中,不让刺痛下流淌的血液玷污自己的鲜艳。
这种互相夸赞,互相鼓励,互相调侃的姐妹情谊似乎又象征着一种女性的联合:是女性尝试反抗枷锁、伸展羽翼以逃离乌托邦的初次苏醒,是她们被劳累所困的束手无策。
奚溪作为留学生而拥有的独特气质似乎总是将她隔离与人潮之外,常常使她感到不自在。「可能我的外貌一看就是出过国的。有些人可能会直接以为我是外国人。」回国以后,街上也总会有很多人盯着她看。
「当我不是一个智库的建模分析师,当我不是一个所谓的名校毕业生,我这些所有的光环,或者说所有给我保护的环境都不在。我只是单纯地走在街上的一个人。」
有一次奚溪在路上骑自行车差点被撞到。气急之下她向司机骂了一句脏话,转头却被那人骂着追了一条街。回想起来这件事,奚溪有些不甘,「我对自己很沮丧,对自己很失望。我为什么当时没有站出来去反抗?」
女性,也可以反抗啊。
世界是布满荆棘的花园。
蝴蝶借醉意飞舞,殊不知自己的鲜艳已被血液玷污。从国内公立高中到美高,从Wellesley再到能源公司,奚溪逐渐挣脱了厚茧般的棉丝,探出头轻嗅花香。野蛮生长的荆棘却早已嵌入了花园的泥土,渗入了空气的每一寸芳香。
尽管如此,像奚溪说得那样,为什么不去反抗呢?为什么不趁着「空园蝶影微」的秋高气爽,乘着飞翔的菊叶,履风踏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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